第十二章 蝶生·蝶死_承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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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蝶生·蝶死

  吴国的后宫,阖闾自小在这里长大。即使负责伺候他的宫监头子年年费尽心思巧做布置,让一草一木都独具匠心,在他看来,依然觉得已熟悉到了厌烦的地步。

  不过,最近飞入这宫中来的奇妙生灵,却让他觉得有趣了。

  他慢慢走入重粹殿,一路行来,春风习习。这个春天与以往的千万个春天都没有任何不同,风声轻微,天一如既往的浅蓝,草一如既往的翠绿,一花一木,也都一如既往的开得绚烂。

  但是他心里却少见地有了些许奇异的情绪。

  仿佛这光景转瞬就会失去,而且再也不会重来。

  从重粹殿转向寿梦宫,那是以他的祖父之名命名的宫殿,也是他目前的寝殿。在殿外东北角,远远一簇花树,以白色丝绢围着,在姹紫嫣红的春色里,看起来颇为奇怪。

  阖闾走去那里的时候,只是想顺带着看一眼。

  一思及他为承欢作的这护蝶的笼子,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愉悦,还有些得意。

  ——毕竟,那是他很少会做的事情。

  但是他走到那一处,一眼便看见,丝笼竟然被撕开了!

  破了的丝绢在风里飘着,几簇花叶从破处伸了出来,开得好不灿烂。

  阖闾一惊,立刻凑上去看,只见笼子显然是被人力毁坏,支撑丝绢的竹丝已经被撇断,而本来笼在其中的那只白色粉蝶,也不知所踪。

  他皱了皱眉,心想,这残废的蝴蝶,能飞到哪里去?

  想着就抬目四处看去,不多时,果然看见墙角污泥之间,半片蝶翅,

  阖闾呆立半晌,只觉得一阵怒气从脚底窜上来,忍不住怒喝:“来人!”

  周围的仆役立刻跟上几步,跪下等候吩咐。

  阖闾手按剑柄,冷冷逐一扫视他们,问:“谁毁了丝笼?”

  众人战战兢兢互相张望,都摇头表示不知。

  阖闾冷笑。

  “谁都不知道?那就一起受罚吧!”

  忽然有个清洌的声音说:“是我。”

  阖闾抬头,就看见承欢坐在栏杆上,歪着头,冷冷看着他。

  “——是你?”阖闾不怒反笑,“你在为他们顶罪么?”

  承欢摇头:“不是。丝笼的确是我毁的,你要责罚,罚我好了。”

  “哦?”阖闾依然手按着剑柄,转向承欢,挑眉,“你——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?”

  承欢从栏杆上跳下,长发在风里散了开来,他却似全不在意,只看着阖闾,说:“我当然知道。”

  阖闾冷笑,猛然一把拉住他的手,强把他拉到墙角,指着那蝶尸,冷冷道:“你自己看清楚!”

  承欢低头看着,脸上出奇的没有半点伤心或震惊的表情。

  “你破开丝笼,以为就能让它得到自由么?”阖闾冷笑,“这种残缺的生命,给它个遮挡风雨的安身地方,是我的慈悲。”

  他扬手,指向蝶尸,再指向丝绢,说:“你害死了它。”

  承欢猛然抬眼,直瞪着他。

  他甩脱了阖闾的手,走到蝶尸边,又转身,一步一步走向那丛花树。

  走到了,回头,看着阖闾,粲然一笑。

  “七步。”

  “嗯?”阖闾挑挑眉,那双眼睛里压抑着怒气,也氤氲着好奇,“七步?”

  “至少在它死前,它飞了七步之远。”承欢笑得云淡风轻,有一种出奇的轻松和愉悦,“你以为把它用丝笼拘束起来,就是它的幸福么,吴王阖闾?”

  阖闾看了他很久,幽深如墨的细长双眼内,渐渐的,怒气越来越盛。

  他走过去,一把抱起承欢,向殿内走去。

  “我自己会走!”承欢喝道。

  “你自己会走?”阖闾浅笑,“再说这样的话,我打断你的双腿,看你用什么走?”

  他将承欢抛在床上,顺手解了剑,开始宽衣。

  另一只手始终卡在承欢脖子上,并未用多大的力气,但略带强硬的手势却透出威胁感。

  承欢挣了一下,再不动弹,只是看着他,瞳孔内清清的,问:“你在生气?”

  “我是在生气。”阖闾冷笑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冷笑了,而在往常,他并不会这样过多和过于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情绪,“泽地大乱,别国虎视眈眈,前线战事吃紧,我却在为了一支蝴蝶浪费时间,浪费得毫无价值!”

  “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时间被浪费而生气?”承欢直视着他,“你真的是个自私的人。”

  阖闾忽然停下动作,凝视着他,半晌,才说:“你是第二个这么说我的人。”

  “第一个人是谁?”承欢问。

  阖闾斜眼看他,没好气地说:“没必要告诉你。”

  “是伍先生,对么?”承欢盯着他,问,“你一直把我当作他,又提醒我我不是他——你是在提醒你自己么?”

  “你明白就好。”阖闾漠不关心似的说,“你本来就该知道,在我眼里,你只是个漂亮的赝品。——赝品就该知道自己的位置。”

  “如果我不做呢?”承欢的眉深深皱起来,眉眼之间,有种孩子气的凶狠,“如果我不想做赝品呢?!”

  “那么,你早该死了。”阖闾淡淡说,“我对你——作为‘承欢’本身的你,没什么兴趣。”

  承欢冷冷地笑。

  连笑容都是凶狠得漂亮的。

  “不公平。”他说,“难道我就对你有兴趣么?”

  他忽然出手,一把抓住阖闾的前襟,紧紧拉住他,大喊:“我没兴趣靠你那虚假的温柔,在你床上活下去!”

  阖闾再度愕然。

  他细细看着承欢那近在咫尺的眉眼,一直深深地看到他的眼内,说:“你不知道自己很幸运么?”

  承欢紧咬着牙,回答:“你这样随意安排别人的命运,还要我觉得幸运——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!”

  “怪不得你要把丝笼毁了……”阖闾叹息一声,“对你来说,即使只能飞七步,也——比在丝笼中安逸地过一生要好么?”

  他伸手,捧住承欢的脸,直视着他,语调柔和地问:“值得么?”

  “值得。”承欢依然揪着他,咬牙瞪着他的眼,毫不犹豫地答。

  阖闾捧了他的脸,细细地看,指腹摩挲过他的脸颊,顿了顿,忽然一笑。

  “天啊,我现在真的想要你。”

  承欢身体一僵,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。

  阖闾却依然那么紧地凑近他,轻声说:“怎么了?你不喜欢么?在上面的那个,可是你呢。”

  承欢皱眉,阖闾已经贴近了,一个深深的吻压下来。

  承欢避无可避,只觉得呼吸一滞,整个人已经被深深地卷进去。他只觉得脑袋深处有什么在不停地转着,那是既冰冷又火热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,漩涡一样纠结在一起,让他深深沉下去,又被抛得高高的,完全失去了方向。

  只是一个吻而已。即使此刻,他依然清醒到了痛苦地步地想到,这只是一个吻而已!

  他与阖闾之间,交媾那么多次,却比不过一个吻的深刻么?

  这认知从他心底深处绞上来,在他的喉咙里形成一股酸楚滋味,并该死地渐渐上升,湮没他。

  良久,阖闾才放开他,意外地摸了摸自己的脸。

  那里有一两滴液体,冰凉的,并逐渐变干。

  阖闾看着双目紧闭、不愿睁开眼看他的承欢,又沉思地看看自己的手指尖,而后悄无声息地站起,离开。

  “我一向讨厌眼泪。”阖闾淡淡地说,“我认为那是极度柔弱的东西。没有想到这小家伙也会流泪,那实在是太无趣了。”

  伍子胥听着,垂目看着手中小小的暖炉,淡淡地说:“那你为什么离开?”

  阖闾挑挑眉:“难说……不是因为厌烦么?”

  他们坐在伍子胥府邸的后院凉亭中,凉风习习,带了三两缕淡薄的花草香,让人不由得放松了心情。

  伍子胥微微牵动嘴角,算是笑了一笑:“那你又何必立刻来找我?”

  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,这一君一臣,像是回到了阖闾登基前那段没有太多隔阂的时光,海阔天空,什么都可以谈。

  “我只是……”阖闾翻眼,看向天空,叹气,“感到烦躁。”

  天空高远,江南春色里难得的晴朗天气。青白色的天空上,偶尔有鸟群飞过。

  寂静无声。

  他们像是在难得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寂静,谁都不愿先开口打破一般,沉默了很久。

  伍子胥伸手,将暖炉搁到了石桌上。

  阖闾凝目:“你不怕冷么?”

  伍子胥淡淡一笑:“凉了。”

  阖闾侧头:“嗯?”

  伍子胥拨开黄铜的壳,看着炉心。黄铜与黄铜间划开的声音带着跳跃感,轻轻响了一声。

  “炭火都熄了。”

  阖闾默然,伸指轻抚眉心。

  “既然如此,再点上它吧。”

  伍子胥抬眼看着他,柔和地说:“炭已烧尽,如何能够再燃?”

  “哦?”阖闾轻笑,“那你说,该怎么办?”

  “自然是换过新的火炭,”伍子胥依然语调柔和,“原来的火炭,已经烧成灰。要想取暖,就要换成新的。”

  阖闾觉得心下有些恼意,又有些空落落的,直起身子,定定看着伍子胥,一笑:“你为什么要用这么迂回曲折的方式,告诫我呢?”

  “大王问的是炭火的事,我回答的也是炭火的事。”伍子胥垂目,淡淡地说,“大王如果从中得到别的讯息,也是因为您自己早已想到了。”

  两人之间,立刻又沉默下来。

  良久,阖闾才说:“我确实喜欢承欢。”

  伍子胥低头看着空空的双手,淡淡说:“我知道。”

  他顿了顿,又说:“我一见他,就知道,你会喜欢他。”

  阖闾盯着他,加重语气说:“但是,我喜欢他,只因他与你相似。”

  伍子胥微微叹了一声。

  叹息声轻微得几乎听不到。

  “但是,”他开口,缓缓说,“使你心烦意躁的,却是他与我不似的地方。”

  说完,他像是疲惫不堪地,合了双目,靠在栏杆上,静静坐着,再不说什么话。

  阖闾定定地看着他。阳光带着春日特有的明亮色泽,斜斜照进凉亭,铺在对方的发上衣上。白中带灰的发色,在这样的阳光下,也像是发出浅浅的光一样。

  那光芒极浅极淡,但阖闾却觉得自己的眼睛,有一种被灼伤一样的痛楚感。

  这春日下午平凡的光景,一直在他心里停留了很久,在不为人知的、小小的角落里,嗜好血与死亡的王者,一直收藏着这画面,与当时他那奇异的痛楚心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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