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章 明月何皎皎_承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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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 明月何皎皎

  阖闾听到勾践的喊声,猛然扬了扬眉。

  所有的线终于接上了!

  结成一张网。

  而他,吴王阖闾,就是这网中猎物。

  他真的觉得这一切,非常可笑。

  越王勾践竟然把宝押在一个男宠身上?

  ——而他竟然还压对了?!

  他侧头,看着承欢,放低了声音,问:

  “我只问你一句,你,知不知道剑上有毒?”

  承欢看着他,摇了摇头。

  然后又点了点头。

  “你的意思是,你不知道剑上有毒,但是即使你知道,你还是会砍我,是么?”阖闾好心情地猜着。

 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。

  他不是应该很震怒,很生气么?

  承欢点点头。

  阖闾又挑挑眉,笑得很讥讽。

  “扶我站起来。”

 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承欢的怨与恨一笔带过,反而让承欢无所适从。

  承欢想,我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吧?

  为什么做了正确的事情,心底却会感到疼痛?

  有人告诉过他,复仇的感觉如饮醇酒。他却觉得体内有毒药在冷冷地燃,从身体内部,向外撕扯。

  他茫然走过去,看着阖闾。

  阖闾等了片刻,不见他有动作。

  他抬了抬眼,看见承欢脸上那一片茫然的神色。

  阖闾轻微地笑了笑。

  ——为什么砍人的人茫然失措,被砍的人却冷静无比?

  他实在忍不住觉得可笑。

  脑袋里一阵晕眩涌上来。腿上的麻木感觉里,有一种隐约的痛在搅动着。

  他只希望这痛来得不要过于迅速和强烈,因为就在这营帐之外,还有一万士兵,两万敌军,三万敌友难分的吴军在等候着他。

  还有岐籍和勾践。

  他伸手理了理下摆,双手从衣襟下面掠过去,将伤口处的衣服调整好,那淡定优雅的姿态让人目眩。而后,对着承欢,伸手。

  “扶我站起来,请你。”

  等站定以后,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,转头看着承欢,问:“你还恨我么?”

  承欢茫然点头,又摇头。

  阖闾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,凑近了承欢,在他耳边低声说:“借你身体一用。”

  那极近的距离让承欢晕眩。

  阖闾猛然拔剑。

  莫邪的锋刃即使在室内,依然灿亮如银,在承欢的眼底,如星子般瞬间闪过。

  勾践在笑。

  笑得很甜,甜里又带了几分灿烂,灿烂里还带了点狠毒。

  笑得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是胜券在握,不可能输了这一仗了。

  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笑容完全是装出来的。

  他不得不这样撑下去。

  身后的营帐里,歧籍在伤重中辗转反侧。

  ——吴王阖闾那一箭虽然没能要了他的命,却也让他不能好过。

  而歧籍手底下的三万吴兵,蠢蠢欲动。

  若不是他下令杀了几个要奔下高地去的领头羊,早被他们窝里翻了。

  但是他不知道还能镇得了他们多久。

  阖闾,你怎么还不死?

  他在猜测,承欢什么时候动手?有没有动手?

  目光所及的低处,阖闾的王帐之前,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。

  守在王帐门口的士兵忽然开始跑动,有人急急地掀了门帘跑进去,而后又跑出来。

  他的心,猛然提到嗓子眼,又落下去。

  他觉得自己可以真正开始笑了!

  干将剑。

  雄飞雌伏,有缺乃亡。

  雄是干将,雌是莫邪。

  这两柄以铸剑师夫妻之名来命名的宝剑,来得绝不平凡。吴王阖闾费尽心机想得到两柄剑,最终铸剑师交给他的,却只有莫邪剑。

  而干将剑则被干将莫邪夫妻的幼子赤比带着,逃到了泽地。

  歧籍在泽地找到这孩子的时候,他已经因为连日逃亡和饥寒交迫,而处于死亡边缘。

  阖闾兴师动众来追逐的人,其实,只是一个平凡的幼童,无力为父母报仇,甚至无力保全自己的性命。

  歧籍那时身着黑色甲胄,低头看着垂死的孩童,脸色奇异。

  他说:“你要死了。”

  孩子点头,抱紧了怀里的长剑,抱得如此紧,以至于剑刃都嵌入了他的肌肤。

  他却茫然不觉。

  “这把剑里,有你父亲的血,母亲的魂。”歧籍淡淡说,“而另一把,在吴王阖闾那里。”

  他顿了顿,又说:“你父亲已经死了。”

  孩子点头。

  他自然知道。

  母亲以身殉剑,而父亲被高高在上的吴王杀死,他却无力报仇,因为,他,也要死了。

  歧籍又看着他,脸上出现一个奇诡的笑。

  在一边的勾践忽然打了个寒战。

  因为这笑意,歧籍看起来,竟然那么像吴王阖闾。

  也许因为在他们体内,都流淌着同样的黑色血液。

  “我要问你借两样东西。”歧籍淡淡说,“你的剑,和你的身体。有了这两样东西,我就可以帮你报仇。”

  孩子很困惑,在他濒死的神智里,他感到这一切是多么荒诞。

  来杀他的人,受了他仇人的命令来杀他的人,说要帮他报仇?

  可是他没有选择了。对方是骗他也好,是说的真话也好,他现在又有什么力量去反对?

  他点了点头。

  他想,自己可以死了。

  但是他没有想到死亡竟然是这么艰难,这么漫长,这么残忍刻骨的过程。

  泽地近闽,泽民中有很多流传下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,比如说,尸蛊。

  这本来是为了捕杀猛兽而产生的奇毒,在濒死的生物上种下蛊种,等生物死亡,它的尸体就被污染。猛兽一旦沾上,必死无疑。

  歧籍把这收集来的蛊种拨在孩童身上,孩子的死亡持续了整整三天。死时全身溃烂,不复人形。

  在整整三天里,干将剑的锋刃都嵌在孩子的身体里。三天以后,原本带着雪亮光芒的剑刃,已变成奇异的黑色。

  “阖闾会死在这把剑下。”歧籍低头看着剑刃,说,“他必须死在这把剑下!”

  勾践也相信这一点。

  歧籍偷袭阖闾而竟然失手,让他觉得很愤怒。

  只要让阖闾受一点点伤,在干将剑下受一点点伤,他就会死!

  可是,甚至连这,歧籍都做不到!

  他只有寄希望于承欢。

  眼下吴国营帐中的骚动,让他满心寄望,他的想法已变成现实。

  猛然间,吴**队里吹起了号角。

  王帐前的士兵,向左右走去,肃穆地排列在两旁。

  勾践一时间屏住了呼吸。

  他眼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,在众人簇拥下,缓缓地从王帐中走出。每一步,都庄穆而优美,那步伐仿佛走在朝堂上猩红华贵的地毯上,一步步走向尊荣,而不是在此刻烈焰灼灼的战场上,每一滴汗都流成了血。

 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落下去,落到底,落到深不可知的地方。

 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,那是岐籍掌握的三万吴军中,无数交头接耳的声音。

  “吴王没有死?”

  “大王没有死!”

  那声音带着惊疑传播出去,而后又化作惊喜和愤怒的声浪反弹回来,一**地,几乎要将他击倒!

  他咬牙,愣愣看着阖闾向他走来,站住了,展开一个优雅的笑容。

  “世子,久违了。”他像是想起什么,晃了晃头,又开口说,“哦,现在应该称你为越王了。”

  那声音是他的恶梦。

  他盯着他,看他深黑色的眉眼,看他高贵深邃的容颜,看他那骄傲里带着悲悯的笑容。

  无懈可击!

  他失败了。他,越王勾践,败了!

  阖闾又左右看看,浅浅一笑。

  “三万吴军,多谢越王替我照顾。却不知歧籍何在?”

  “我在这里。”勾践身后,有人冷冷地说。

  歧籍越众而出,来到勾践身边,和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,又看向阖闾。

  “见到大王风采如昔,下臣倍感欣慰。”歧籍冷笑,“不过,大王当真毫发无伤么?”

  阖闾也冷笑。

  他走回去,从士兵中抱起一个人,以温柔的姿势抱着,回头问:“你们很意外么?”

 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,是承欢。

  承欢紧紧闭着眼睛,双手按在阖闾的肩头,浑身抽搐。

  腿上长长的伤口,在汩汩地冒着血流,很快的,在脚下淤开。

  阖闾笑了。

  笑意温柔,而且快乐。

  “你们让他用干将剑伤我?可惜,被伤的人是他。”

  他以快乐的口吻说:“你们下了很重的毒是么?我会好好观赏他的死亡的。”

  歧籍冷哼一声,忽然产生一种全身虚脱的错觉。

  他这才感到,自己腹中那一箭,伤得有多深,有多痛!

  这该死的阖闾!

  他身后的吴军又鼓噪起来。

  猛然间,一个将军排众而出,大喝:“歧籍将军,吴王未死,我们怎么可以叛!”

  “吴王未死,你们就不跟着我了么?”歧籍冷笑。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在迅速地离他而去,而他却追之不及。

  那真是糟糕的感觉。

  阖闾也笑。

  秋风细细,而骄阳依然如火如荼地,照得大地一片茫茫,但是他很冷。

  他其实很怕冷。和伍子胥一样。

  只是他不表现出来。

  王者是不能有弱点的,一点都不能有。

  他还很怕疼。

  像现在,下半身那麻木中微酸的痛楚,渐渐钻了上来,钻入五脏六腑,如同万蚁攒动般,那让人发疯的痛。

  可是他还是在笑,笑得恬静优雅,快乐从容,一派王者风范。

  “歧籍,你降了吧。”他笑着说,“寡人赐你全尸。”

  他并不指望歧籍会投降。

  他了解他,就像了解自己。

  自己叛了吴王僚,后来,自己的弟弟,同父同母的弟弟夫椒也背叛了。

  他从来就认为,背叛是天经地义的,忠诚才是让人惊奇的。

  只要你有背叛的资格。

  他亦喜欢玩味那种将对手逼入绝地的感觉。

  歧籍伸手捧腹,冷哼。

  “我不降。”

  阖闾点点头,而后,对着歧籍身后的吴军,锐声说:“歧籍叛国,罪无可恕。你们现在倒戈相向的,可以免罪。杀死歧籍的,上三阶,赏千金!”

  吴军互相看着,一时间,出现了一片寂静。

  只有远远的蝉鸣,恍如一梦地,传了过来。

  在这蝉鸣声里,渐渐的,响起马蹄声。

 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。

  对垒的两军之中,那暗涌越来越鲜明。

  “大王!”有人骑着马,自战场的一侧奔入,高呼,“末支将军的队伍来了!”

  队伍忽然鼓噪起来。

  歧籍身后的一名将领,猛然拔剑,砍向歧籍。

  歧籍怒哼一声,侧身闪过。立时有两个亲信卫士长戈挥出,那暗算他的将领瞬间被长戈当胸刺透!

  但是侧面又有几人,挥舞着手中武器,向他杀来!

  霎时间,勾践那边的阵地上,忠于歧籍的吴军和倒戈相向的吴军开始混战起来,分不清到底倒下去的是谁,在杀人的,又是谁?

  勾践皱了皱眉。

  “大王,怎么办?”身边的越国将领灵姑浮微微躬身,问。

  他微微一笑。

  他很享受这称呼。

  只是,不知道还能享受多久?

  这想法引起一些微忧的心情。

  他长嘘一口气,淡淡地说:“命令越军不得涉入吴军内斗,另外,分兵一万,去拦着末支,不许开战。”

  他又看向阖闾。

  那黑衣的王者,依然抱着怀中颤抖流血的承欢,看着眼前的杀戮战场,微微含笑的,仿佛这血腥场面和他毫无关系一样。

  勾践咬牙。

  “派人到吴王的阵地中去。”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,吸入鼻翼的,全是空气里的血腥味,“问问他,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肯撤兵?”

  “承欢。”

  阖闾温柔地唤他。

  “你看见了么?”他顿了顿,又若有所思地轻吟,“‘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。’可是现在,我们吴国的精锐,却在这里自相残杀。”

  他一边说着,一边手底不停,帮承欢把脚上的伤口包扎起来。

  阖闾划在承欢身上的这一剑,只是为了迷惑岐籍和勾践,因此伤口虽然大,却开得很浅,包扎之后,承欢立时行动自如了。

  王帐之内,只有他们两人。

  阖闾不愿也不允许任何其他人,进入这里。

  承欢下地走了几步,抬眼看着阖闾。

  “那些人……”他开口问。

  “怎么?”

  “那些在外面战斗的人……”承欢困惑地问,“他们不是因为忠于你,才反抗岐籍的么?”

  阖闾轻声嗤笑。

  “当真忠于我,就不会跟着歧籍反叛了。”他说,“即使之前是受到了蒙蔽,那么昨日也该醒悟。但是他们却要等到末支的大军来袭才醒悟。他们是忠于我,还是忠于他们自己?”

  他又看向帐外那杀戮战场:“所以我按兵不动,让他们自相残杀。”

  他说着,忽然晃了晃身体。

  “你怎么了?”承欢侧首,问。

  他心底还不是很紧张,虽然他砍了阖闾的那一剑有毒,但是阖闾是吴王啊!

  吴王会对付不了一点小小的毒药么?

  他以简单的思维想着这些,自己也没有意识到,其实在心底,他是不喜欢阖闾死的。

  阖闾玩味地看着他,微微一笑说:“过来扶着我吧。”

  承欢不解。

  一阵奇异的红潮卷上阖闾的脸庞。

  他倒了下去。

  使者回来的时候,勾践正在温酒。

  将白银的细长酒器浸入冒着袅袅白汽的青铜方尊内,而后恬然如处子般地,静静等待。

  帐外还在喧嚣。忠于吴王的势力,和忠于歧籍的势力,在激斗了两天一夜后,终于两败俱伤地,分开在两边扎营了。

  有趣的是,除了他们,谁都没有动。

  被越兵围着的,吴王阖闾的军队,没有动。

  围困着吴王阖闾的两万越兵,没有动。

  而最外围又困着越兵的末支,也没有动。

  真是个死局。

  勾践想着,出神地看着袅袅白气。

  水温很热。

  一看到清澄的水,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次,以最屈辱的姿态委身在一个男人的下面,仅仅是为了水,仅仅是为了水而已。

  他感到困惑的是,自己想起这一幕,不是应该感到屈辱,感到仇恨么?

  他为什么会怀念?!

  他一边想着,一边伸手将银质酒器从水中提出。

  酒已温。

  怀念与否,都已经不重要了。

  所谓感情这种柔软的东西,因为太过柔软了,所以比利器更能伤人。

  他越王勾践,只想伤人,不想伤己。

  他就这样拿着酒器,慢慢地走出自己的王帐,走进歧籍的帐中。月色如水,照着死寂的战场,仿佛千秋明灭,都在眼前一刻。

  他为了这样的月色,忽然很是感动了一下。

  在走进岐籍的大帐之前他偏了偏头,看向低处的阖闾大营。

  那里灯火通明。

  大约吴王阖闾,今夜和他一样,是睡不着的吧。

  承欢是被干将剑砍伤了吧……

  他微微恻然地想。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滋味呢。

  希望阖闾怜悯他,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。勾践这么想,又觉得不可能。

 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。

  勾践一身白衣,恬然如处子地,捧着酒器,缓缓走进了歧籍的营帐。

  谢谢看书的大家,这篇小说马上就贴完了。

  在椿工作室出书时还未写完的前章,也会很快更新上来。

  从今天开始在起点发布《夜行》系列,有空去看一下哟!

  还有我家兔兔的美图,也请多多支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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