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雨水·那一幕听见的雨声_承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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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雨水·那一幕听见的雨声

  “雨水已过,惊蛰将至。”

  华服少年悠然说着,声音清朗。他回过头,明亮到藏不住一丝阴霾的眼神看向白发青年,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,很无邪的味道,“先生可有兴趣,到越地小国一览春色?”

  “越国若是小国,怎么到现在还无法并入吴国的版图?”伍子胥站在七步之外,青衣白发仿佛一个幻影,声音有礼到了冷淡的地步,“殿下真爱说笑。”

  少年大笑起来,活泼的眉宇间毫无不快的神色:“果然是要灭吴,先灭伍啊!算了,先生不是来带我进宫的吗?”

  “是的。大王已经等您很久了。”伍子胥的唇边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,“听说越王允常,也就是您的父王偶染微恙,大王担心您心情不快,特意准备了节目等候。”

  “希望阖闾有些好的节目。”越国世子,这名唤勾践的少年忽然伸出舌尖,在牙齿上微微转了一下,如此不合礼仪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毫无不洁之感,只让人觉得稚气得可爱,“上次的金盏美人,真是美味之极。”

  伍子胥没有表情地转身:“请随我来。”

  “等一下,”勾践忽然加快了脚步来到了伍子胥面前,一探手,从绣着雅致花纹的衣袖里,抽出了一枝白色梅花,在伍子胥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,将梅枝斜斜插入了他天青色的腰带里。

  “先生太冷淡了,即使是美人,少了一段香,也缺少了很多情趣呢。”

  勾践笑吟吟地伸手整了整束着梅枝的腰带,抬起头来,“这是我来吴国途中,在天平山下摘的,今年的第一枝早梅呢。幸好选对了,很适合你。”

  伍子胥茫然看着他纯黑色的长发在自己面前低下去,又抬起来,倾泻出一个美丽的弧度。目光下移,停留在自己腰间的梅枝上。

  梅枝和自己的白发相映衬着。只是,梅枝纤细,还带着雪融后的潮湿气息,发散出幽然的浅光;而自己的头发,却白得毫无光泽,亦无生气。

  “怎么不说话了,先生?”勾践抬眼,怪好奇地看着他,“我小时候在楚国,您对我可十分亲切的啊!”

  沉默了一会,伍子胥竟然就这样走了。

  勾践站在原地,目送他的身影在亭台楼阁间转过不见,忽然举起衣袖,凑到自己面前,嗅了一嗅。

  “果然是……很合适他的香味啊。”

  “世子远道而来,不先来拜会寡人,却忙着和伍卿叙旧,”阖闾细长的深黑色眼睛凝视着勾践那年少无邪的脸,锐利得让人有刺痛的感觉,“不知道你们聊些什么?”

  “啊,只是想请伍子胥先生到越国一游,叙叙旧谊。”勾践语调明快地答道,“可惜先生心系吴国,竟不愿成行。”

  宴席上的王公贵族们闻言,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。

  勾践这么说,摆明了是在公然招揽伍子胥。

  伍子胥并非吴国人,而是投奔吴国的楚国贵族。听说伍子胥还在楚国时,十分疼爱当时滞留在楚国作为人质,还是孩童的勾践,如今看来,竟是真的了?群臣的眼光犹疑地逡巡在微笑着的少年和沉默着的白发青年之间。

  阖闾冷锐的目光扫过众人,一瞬间,窃窃的声音都静止了。众人的眼光集中到勾践身上,勾践满不在乎地耸耸肩,举起玉盏一饮而尽。

  玉色温润,在他的指尖旋转着,像一件把玩的器具多于酒具。

  “好酒。”勾践放下酒杯,目光停留在阖闾膝下俯伏着的身躯上。

  那是一个少年。虽然身上披着阖闾的黑色大氅,但从露在外面的肌肤上,还是可以看见很多骇人的伤痕。

  虽然如此,伤痕并不能损伤他属于少年特有的清冽与流畅。在这豪华奢靡的夜宴上,却仿佛并不拥有名为“生命”的这样东西一般,冷漠地俯伏在阖闾膝下。

  透过额前的垂发,一条细细的银链从少年的眼角,一直连到阖闾手指上硕大的黑色指环上。

  感觉到了勾践肆无忌惮的注视,阖闾微笑着将手伸入少年的颈窝里,用力扭住了少年的下颚,像在展示一只纯种小狗似的,将少年的脸转向勾践的方向。

  “如何?”

  “嗯……”勾践微笑,“真是很奇特的猎物。”

  “猎物?”阖闾感兴趣地勾勾嘴角,“为什么是猎物?”

  “如果是大王您后宫的宠爱,不会有那么多旧伤痕。”勾践笑得天真灿烂,仿佛在说着阳光真好五谷丰登,“所以,应该是最近刚刚捕获的吧?”

  “有道理。寡人忘了,世子是很聪明的。”阖闾诡笑着将少年提起来推向台阶下面,“好好疼爱他吧。”

  铁质的指环被一并带了下来,落在杏红色的地毯上,微微弹起又落下,发出钝重的声音。

  勾践手扶着案边站了起来,将少年接到自己怀里,微微笑着,向高高在上的吴王施礼。

  “谢吴王。”

  少年的身躯被倒转过来平放在案上,群臣的眼光亦不由自主跟随着这奇妙生物。

  权贵的夜宴中,经常有类似的余兴节目。而节目的牵头者是两个邦国的最尊贵者,却更加提高了危险度。

  对吴王手中的玩具,群臣既不能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,又不能兴趣过于鲜明,如此的余兴,真是痛苦与欢愉交织。

  在群臣中,只有伍子胥一人的目光,没有停留在承欢的身躯上。

  他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勾践,从他的手势,到他的表情,到他带笑的薄唇,再到他看不出喜怒的眼睛。

  他未免表现得太愉快了。

  ——越王允常病重,而身为越国世子的勾践,身在吴国,竟然毫无悲戚担忧之相,这既有违人伦,也有违他的身份。

  无论是身为人子还是身为储君,勾践现在都应该或多或少,有些担忧,有些焦虑。至少,眼下他应该是急着找机会回国,而不是陪吴王玩什么无聊的**。

  但他没有。

  他就像真的那么没心没肺,愚蠢无情一样,玩得开心,笑得尽兴。

  伍子胥尚记得勾践小时候,是个早慧的孩子。

  三年前重逢的时候,是吴国打败了楚国,而越国作为楚国的盟友前来纳贡求和。

  从重逢的那一刻起,在赏玩了金盏美人以后,在看到他明明以卑微的姿态来乞求吴国的和谈,却依然笑得灿烂的脸,伍子胥就明白,这名为勾践的少年,他的冷静与无情,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程度了。

  勾践揭开大氅,少年肩背上几道新鲜的伤痕,带着血味呈现在他眼前。

  那大约是利器所伤,虽然伤痕极窄,却深可见骨。伤口大约被水流冲刷过,现出惨白的肌理。

  在已经没有了血色的皮肉深处,泛出吴王阖闾心爱的浓郁的香味。

  勾践暗叹一声。

  阖闾果然是很喜欢鲜血的人……

  他谨慎地将手指覆上伤口,轻微地试探,那身躯略为抽搐,却竟没有半点抗拒的意识。

  他疑惑的眼光转向支着下颌悠闲地望着这边的阖闾,阖闾无奈地挥了挥指尖:

  “就是这样,无论对他做什么,都不会抵抗,安静得简直让人觉着无趣!”

  “那样的话,的确相当无趣。”勾践心里暗笑。

  他当然明白这些权贵,这些手握着千万人命,一句话即血流成河的人。安静无反抗的猎物从来不会引起他们的嗜杀**,只有鲜活的会挣扎求生的生命,才值得一看。

  他是如此透彻地了解这一切,只因他自己,也是其中之一。

  但是,即使贵为越国世子,在吴王面前,他也只是一头猎物。

  如果不更为谨慎小心的话……

  他伸手,将大氅重新盖在少年身上。

  “如果大王不介意,我想带他回我的行馆。”他微笑着,十分无害,“七天之内,必定还大王一个更加有趣的人儿。”

  阖闾怪有兴趣地看着他。

  “世子的提议很有意思,”他说,“但是寡人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  “为什么不?您并没有什么损失啊!”勾践姿态优美地坐下,“宴会后,我会把几位我们越国的佳丽先送到您后宫。”

  阖闾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他。

  勾践神色自若地回望他。

  阖闾忽然大笑起来,侧头对伍子胥说:“寡人越来越喜欢他了!当真聪明!他若即位成为越王,我们吴越间将增添多少趣事!”

  伍子胥默不作声点了点头,微微牵动嘴角,算是笑了一笑。

  阖闾猛然将酒盏向地上掷去。

  玉器碎裂的声音传开。

  群臣吓了一大跳,殿内立时悄无声息。

  阖闾为人喜怒无常,暴虐成性,谁都不知道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!

  阖闾冷然四顾:“寡人累了,散了吧!”

  群臣如蒙大赦,立即纷纷起身,施礼后离开。

  勾践带着玩味的笑,抬手招来随从,将承欢抱起来,和他一起离开。

  走到殿门口,他有意无意回望,看着大殿尽头那沉默不语的两人,微微一笑。

  他走出大殿,兴致还是很高。

  忍不住轻轻哼起谣曲来。

  那是一首越国的小调。他哼得宛转,哼得兴高采烈,以至于在拐角处,几乎要撞上一个人。

  勾践吓了一跳,连忙整衣行礼。

  那人身材伟岸,有着深深的面部轮廓,深黑的眉眼和阖闾有几分相似。他看着勾践,冷冷地说:“唱下去啊,怎么不唱了?”

  勾践扬扬眉。

  “我现在不想唱了。”他孩子气地一笑,说,“等我又想唱的时候,自然会唱。”

  男子冷笑一声。

  “你是越国世子吧?你知不知道,越王病得快死了?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勾践微笑。

  男子低头看着他,一直深深地看进他眼睛里。

  “你不着急?”

  “我为什么要着急?”勾践反问,“我着急的话,父王的病就能好?我着急的话,吴王就会放我回国?”

 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,“只怕恰好相反。”

  男子默不作声地看着他。

  那锐利的眼光简直要在勾践的脸上钻出两个洞来。

  良久,他沉声说:“我是岐籍。”

  顿了顿,又说:“你记住了。”

  “是,我记住了。”勾践微笑着回答。

  男子转身就走。

 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,勾践的脸上,还是维持着那个笑容。

  从人忍不住问:“世子,他是——?”

  “岐籍是吴国王室的旁支。”勾践怅怅地呼出一口气,“而且,公子庆忌死后,他就是吴国的第一勇士。”

 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,雨水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了。

  真是个漫长的夜。

  待人群都散去以后,阖闾对着杯盏纷乱的宴席,沉默良久。

  无人的宴席恰似杀戮过后的战场,纷乱中有凄凉。

  在寂静中,渐渐渗入了别的声音。过了很久以后,才发现那是雨声。

  伍子胥淡淡地说:“大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,我就退下了。”

  他退到殿门口,正要伸手推门,阖闾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:

  “你身上是什么香?”

  伍子胥在门口顿了一顿,答:“梅香。”

  “哦,早梅已经开了么?”

  阖闾冷淡得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着,“但是你有那么多政事要处理,哪里来的功夫去看梅花?”

  “越国世子送给我的。”伍子胥说,停了一瞬,又接下去说,“臣觉得接受也无不可。”

  阖闾静了下来。

  良久,阖闾忽然问:“你没有话对我说么?”

  他的声音从伍子胥背后遥远处传来,平淡的语音里,尾音竟然带着些微的脆弱。

  伍子胥瞪视着深黑色的大门,和自己放在门上的手,片刻后,回答:

  “没有。”

  又是良久的沉默。

  这沉默似乎变得十分沉重,压得人难以呼吸。

  半晌后,阖闾淡淡地说:“没事了,你走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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