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雪意·记忆_承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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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雪意·记忆

  阖闾在等。

  他一向没有什么耐心,能让他产生耐心的那些人,都已经永远埋在黄土下,化成枯骨一具。

  比如吴王僚,比如公子庆忌。

  他的父亲诸樊,是吴王寿梦的长子,还有三个弟弟余祭、夷昧和季札。

  他的叔叔季札的贤名,天下皆闻。但是按照嫡长即位的制度,季札与吴王的王位无缘。

  寿梦临终前,要求自己的儿子们以兄终弟及的方式传位,最终一定要让季札当上吴王。

  阖闾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与那两个叔叔,听到这句遗言的时候,心中是何滋味?他只知道,这句话使他这个嫡长孙,失去了本来唾手可得的王位。

  于是他父亲诸樊即位后出兵攻打楚国,只求壮烈一死,以传位给弟弟。

  ——阖闾的激烈与极端,遗传自他的父亲。

  诸樊果然战死,余祭即位。

  余祭仿效哥哥,出兵攻越,亦战死沙场。

  夷昧即位,不久病重,要传给季札。季札于是一走了之。

  王位遂传到夷昧之子,僚的手里。

  阖闾不甘心,于是有了专诸刺王僚,要离刺庆忌。

  他利用专诸,杀死吴王僚,自立为王;又利用要离,杀死吴国第一勇士——公子庆忌,扫平登基后最大的隐患。

  他的残暴嗜血,将和他的丰功伟业一起永留青史。

  但是他无悔。

  暗杀,对他来说,比战场上千军万马的交锋更让他感到残酷的美丽。

  鲜血因为死者的怒气和不甘心,会变得更加深,更加暗,也更加艳丽夺目。

  阖闾从不认为自己是篡位者。

  他厌恶甚至鄙视两个人,一个是祖父寿梦,那个雄才伟略的吴王。

  ——他的一句遗言,让三个正当壮年的儿子一心求死,都不得善终。

  另一个就是因三次让位而贤名更盛的延陵季子,他的叔父季札。

  ——为了保持自己完美的声名,一点污秽都不愿意沾染,仿佛这吴王的王位就散发着恶臭一样碰不得!

  若他早些点头,三个哥哥不必求死,僚也不会登基,他阖闾的人生将完全不同。

  当然,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演出专诸刺季札的好戏。

  他恨极伪善者,亦恨极一切束缚他的东西。

  在吴王僚登基后——那时他还是必须听命于吴王僚的公子光——他买醉于市,经常在最小的酒肆的最阴暗的角落里,狂歌痛饮,直至烂醉如泥。

  身边的人,全然不敢劝阻他,因他喝醉了什么都做得出来,包括拔剑砍人。

  吴王僚知道他的脾性,派人送上更多醇酒美人,只怕是希望他醉死拉倒。

  他明白,所以更要保命,更要作出姿态。

  在小酒肆里买醉的时候,内心的凄苦与愤懑,难以言喻。

  他变成一个能骂天灭地,跋扈激烈的人物,也许一部分原因,就是那时候隐忍太苦。

  那一日他照例在买醉的时候,一个人静静地走进酒肆,走向他。

  他看也不看,只挥手叫对方滚开。

  那人却站定,淡定地问:

  “你父母死了?”

  阖闾怒极,抬头看他。

  却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布衣青年,眉目之间,清秀淡漠。引人注目的是一头白发,随意结着披散在粗糙的布料上。

  阖闾没想到是这样的人物,愣了一愣,怒气渐消。

  对方却不肯放过他,继续问:

  “你妻子死了?”

  阖闾又怒,摇首。

  “那么,难道是你孩子死了?”

  阖闾怒不可遏,伸手拔剑,就砍向对方。

  对方却微一侧身,便躲过他的剑,只一伸手,就捉住他的手腕,淡淡说:

  “天地间至惨之事,无过于亲友离散。你既然没有至亲死去,又为什么日日买醉?——酒喝得太多,你连剑,都拿不稳了。”

  顿了一顿,又说:

  “我是伍子胥。公子可以请我喝杯茶么?”

  这个人物,阖闾听说过。

  ——他因才能之高,心气之傲和境遇之惨而出名。

  阖闾当下大笑,随手将剑抛在一边,请他坐下,撤下酒宴,两人对坐茗茶。

 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伍子胥,他被他握住手腕的那一刻,腕上那被人控制而不能自主的感觉,让他惊惶失措。

  他从未在一个男子面前,有过这样的感觉。

  那天喝着茶,两人相对无语。

  他知道伍子胥其人,本是楚国流亡的贵族,因为楚国的太子之争,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楚王所杀,家族被灭,自己逃到吴国。

  阖闾心里隐约地明白,伍子胥找上自己的缘由。

  ——听说吴王僚,也很看重伍子胥,不止一次请他入朝,但是都被拒绝!

  吴王僚只想管理好吴国,他的野心,没有那么大。

  良久,伍子胥问他:

  “你要什么?”

  阖闾想了想,说:

  “我要拿回一些,本该属于我的东西。”

  伍子胥微笑,笑容在光线里摇漾着,竟然是浅青色的:“好,我可以帮你。不过,在你得回你应得的之后,你也要帮我。”

  “帮你做什么?”

  “灭我的国。”伍子胥垂目,波澜不惊地说,“杀我的王。”

  阖闾挑一挑眉,很感兴趣地看着对方,微笑说:“你可知道,你的做法是叛国?千古骂名,指日可待。”

  “事已至此,我无悔。”伍子胥微微眯起眼睛,那是阖闾仅有一次,在他眼里看到痛苦之色。

  他沉默良久,问:“为什么选我?”

  伍子胥凝视着他,语调依然低低地、静静地,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,都不能让他再激烈起来,燃烧起来:“你的野心,你的身份,你的……嗜血本性。”

  凝视他的那双眼睛,色泽极浅又极透明,看上去,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。

  阖闾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双眼睛,在微醉的头脑里,忽然想起两个字来:雪意。

  他觉得呼吸发冷,心底却发热。

  伍子胥这时候正拿起水壶,望他面前的盏中添水。

  他伸手去接,却忽然一把抓住伍子胥的手腕。

  刚才伍子胥抓住他的时候,那种被控制的挫败感,挥之不去!

  那双雪意的眼睛,令他内心顿生烦躁。

  一瞬间,他只想把这冷淡骄傲的躯体压在自己身下,让他臣服!

  伍子胥却丝毫不动,甚至手中的水壶,都没有溅出热水来。

  他只冷冷看着阖闾,说:“你若对我无礼,我们的协议,就告结束。”

  阖闾一怔之下,飞快地想了一想。

  他知道对方说得出,做得到。

  他缓缓收回了手。

  伍子胥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腕,脸上淡淡的,看不出表情。

  阖闾干笑一声,问:“我并未对先生无礼,先生何出此言?”

  伍子胥转目看着他,语调依然没有情绪的起伏:“你看着我的时候,眼睛里有火。”

  他浅笑,连笑意也没有的浅笑:“我不会看错人。”

  阖闾闭目,长叹一声:“对不起,是我无礼。”

  伍子胥却已站起,离开。

  一边走,一边说:“我以我们的协议相胁,你就住了手。——在你眼里,本没有什么比你的王位更重要。他日你如果对我再生了火,别忘了今日你的选择。”

  当夜,阖闾在自己的公子府,狂醉以后,虐杀美婢一人。

  吴王僚听说后,心内更喜,差人送上更多醇酒美人。

  同时,伍子胥终于应吴王僚的邀请,入朝为官。

  没有人知道,那夜阖闾面对自己身下残破僵硬的女子尸体,流了泪。

  他自此再不喝酒。

  现在他在等着。

  等伍子胥出来。

  他站在前厅,已经等了很长时间。深黑色的眼睛里,也已经有了倦色。

  惟有对着伍子胥,他非常、非常有耐心。

  他从未忘记,是自己放了手。

  对着一个这么聪明而善于保护自己的人,他无计可施,只能等,等下去。

  别人都说他礼贤下士,只有他自己知道,对伍子胥的耐心,是对自己的折磨与惩罚。

  而自己竟然对这种折磨甘之如饴!

  良久以后,才有一个小厮出来,请他去后院。

  春寒还有些料峭,虽然春意已经慢慢地绿了江南,但湿气仍重,寒意仍深。

  他慢慢向后院走去的时候,十分享受这一步步的,缓慢的接近过程。

  伍子胥站在后院的花木丛中,两个小小的土堆面前。

  土堆前各有一个小小的牌子,此刻,插了几根细细的香。

  阖闾在他身后站定,柔声问:“你又在拜祭他们?”

  牌子上,分别写着专诸衣冠冢,与要离衣冠冢。

  伍子胥垂目看着,说:“他们二人,都尸骨无存。我在这里祭奠,也是聊胜于无而已。”

  “我派人为他们修建了灵塔,你不知道么?”阖闾笑笑,问。

  伍子胥淡淡说:“你建你的,我拜我的。——他们为你的大业而死,我总觉得,对他们感到愧疚。”

  阖闾静默半晌,伸手搭在伍子胥肩上,说:“你不必愧疚。他们既是为我而死,若有愧疚,也该是我!”

  掌心传来奇异的热度,他惊了一惊,对方却侧身闪开了。

  阖闾紧追上去,一把抓住伍子胥的肩膀,沉声问:“你病了?!”

  伍子胥却低目看着他的手,也不挣开,冷冷说:“约定!”

  阖闾笑了。这一笑,在这黑衣王者的眼角展开的时候,竟然极艳丽也极冷酷。

  “我王位已稳,天下间,实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破坏我们的约定!”

  他凑近伍子胥,在他耳边,轻柔地呼吸着,低声说:“我得到了王位,你报了仇。所谓约定,还有束缚力么?”

  气息吹到伍子胥的耳边,他微微缩了一缩。阖闾继续道:“你应该明白,我对你,很有耐心。”

  伍子胥侧首,深深看进他眼里,一字一声地说:“我能助你登上王位,就能把你从王位上拖下来!”

  “你真的这么想?!”阖闾冷声问,眼底已有怒意,手下使力,那一瞬间,只想把眼前这人的骨头都捏碎了!

  伍子胥只冷冷地说:“别忘了,是你选的。”

  阖闾看着他,缓缓地,一根根指头地,松了开手。

  良久,他问:“如果我重新选一次呢?”

  “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如果!”伍子胥冷笑,“王,您该回宫了。”

  阖闾默然转身。

  “对了,莘承欢回来的时候,希望他到我这里来一下。”伍子胥说。

  阖闾回头,难得出现了愕然神情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你不要问。”伍子胥只说,“我自有安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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